一如溺水者在水流中扑腾,周六下午余下的所有时间,他们都暗自琢磨着该做些什么,该给谁打电话,通知这起事故。忽然,胡里奥想到要给外交部打个电话,因为他曾听曼努埃尔说起过他的父亲是外交官。他找到一位官员,向对方提供了自己所掌握的有关情况。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响了,对方自称是曼努埃尔的父亲。习惯使然,即便发生了那样的惨剧,劳拉还是等电话响了四声后才去接听。她随即向这位父亲介绍了情况。据劳拉后来对胡里奥说,老人的声音很中性,也很有礼貌。他向她道谢,并要了曼努埃尔所在的医院名称,然后说他至少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才能赶回马德里,因为他在亚洲,要从那里飞回来。   

料理完曼努埃尔的后事,两口子骑着摩托车穿越了寒冷的下午和冷漠的城市。他们穿着特殊的防护服,将身体与外界严密隔绝;还戴着头盔。那头盔令人联想起某些昆虫的头盖骨,足以把他们的脑袋和思想紧紧包裹。在医院里,他们得到了本应属于病人家属的有关信息,惊恐地看望了曼努埃尔那毫无生命气息的躯体。那身体正和多种控制他生命体征的仪器连在一起(这话是医生说的,生命体征,这词连续几个小时在胡里奥的脑子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就像是睡醒时听到的一首歌曲的叠句)。他们无法在医院多逗留,规定不允许。同时,医院的气味也让劳拉很不舒服。一出医院,她就把自己紧紧裹在防护服和头盔里了,自我封闭一般。   

当晚,他俩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躺下了。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是通过曼努埃尔来沟通的。如今他不在了,他们便不知如何是好。自从那天他过来要一杯油,然后留下来吃饭,这位邻居就频频露面。久而久之,他们彼此都成了对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少了谁便无法生活。他常到劳拉和胡里奥家聚会,甚至很快就有了他们家的钥匙,以备不时之需。他小心使用,但频率不低,盖因他无须上班。他是作家,至少他是这样自诩的。他自诩禀赋很高,尽管一直没有作品问世。   

“你不给自己机会展示,怎么知道自己有天赋?”有一次胡里奥这么问他。   

“展示的方式很多,”他用玩世不恭的口吻回答道,“比方说,作家特有的直觉驱使我行动,让我成了你们的朋友。”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你们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你们是非常具有小说特质的两个人物,无论是单看还是合在一起。我可以写一本关于你们的小说,但是描写不如感受。”   

“我有哪些小说人物的特点呢?”劳拉被曼努埃尔夸奖后问道。   

“多重性。”   

“什么意思?”   

“人们可以用多种方式来理解你,怎么理解都行。你是一个用密码书写的文本。”   

“那我呢?我又有怎样的小说特点呢?”胡里奥问道,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是想打破曼努埃尔和他妻子之间突然形成的微妙氛围。   

“你疯了。”   

“我怎么疯了?”   

“完全疯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来,我就可以想象你是这么一个人:年轻时的某一天,你发现自己疯了。从那一刻起,你就竭力掩饰这一点,以至于一直没人察觉,包括你的父母、老婆或朋友。但有两个人是知道的:一个是你自己,因为你知道自己疯了;另一个就是我,因为我是作家。”   

“一个没有作品的作家。” 胡里奥又笑着说,用以掩饰邻居这番话对他内心所产生的慌乱。   

“话不能这么讲,我刚才的描述就很经典。”   

三个人都笑了,尽管程度不同,有人更开怀一些。这时,胡里奥联想起他童年的一幕:他拉着母亲的手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了一个盲童,后者也拉着母亲的手。他好奇地,甚至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男孩。就在那一刹那,他产生了奇幻的感觉,仿佛一道源自核爆炸的光亮从他的脑子里迸射出来,顿时使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强烈的白光之下,所有的行人都变成了幽灵,大街成了舞台布景。这情形可能只持续了两三秒钟,而就在这瞬间,胡里奥从那个盲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光亮消失,一切都回归原状,那孩子正透过紧闭的眼窝盯着胡里奥看,于是他让母亲改道走了另一条人行道。这一幕此刻正发生在曼努埃尔身上。在那不足一秒的瞬间,这种亮光再次出现,顷刻之间凝固了他的笑容。胡里奥知道——因为这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信息——他在此片刻曾附身于曼努埃尔,同时又没有因此而脱离自己的躯体。   

“没有作品的作家怎么生活呀?”他还在问,以便掩饰突如其来的感受,并顺便揭揭曼努埃尔的短。   

“别那么俗气,”作家回答说,“你我都知道谋生是件很庸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