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度产生了试穿这些衣物的欲念,不过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他再也无法控制拿钥匙进入曼努埃尔家的冲动。在证实楼梯没有任何动静后,他开门进了另一侧。他可俯身观望自己的形象,仿佛居室是一座镜子模型而他则是一个会动的木偶,一个机器人。曼努埃尔家在白天的光照下比夜里更显静谧。他不能指望在大厅有任何新的发现,便径直潜入隐私区。绕过位于走廊左边的卧室,他走近书房。书房的门位于走廊顶端,稍稍靠右一些。就像他自家的书房,那里有一张电脑桌,贴墙摆放。墙上是那扇正对着天井的窗户。四面墙体几乎都摆满了书架。到处是书,甚至有不少堆在地上,或随意放着。强烈的侵入感使他马上离开了书房,并转身进入了卧室。那里摆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张床垫。床头两边随地堆放着不少书。除此之外,卧室里没啥东西。  

他在曼努埃尔床上惴惴然躺了下去,那姿势活像个死人。墙的另一侧,摆放着他和劳拉的床,犹如一种延伸。他试图用曼努埃尔的头脑来思考自己的问题,但邻居属于另一种逻辑思维体系。譬如,他从不担心生计。他努力想象衣食无忧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状,于是脑子里闪现出多次耳闻的一个词语:馈赠式生活。   

谋生同馈赠式生活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可以想见,那种生活既无抵押也无负担,专门用来揣摩男人跟他们的女人睡觉时是否等于跟他们的母亲同床共枕,等等,等等……他想起了邻居的父亲(大使需要谋生吗?)。对这位父亲而言,他胡里奥是不是他生活中的一件赠品呢?倘若胡里奥自己也能拥有那样的生活,他就会全心全意地去做布景模型,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也许,他可以兴建一所足够大的模型博物馆,参观者络绎不绝,木偶般地在那里嬉戏玩耍。布景的空间硕大无比,里边可以有妇科诊所、超市;老妪们在此独居,在房间里开着电视独自死去;还有独身或已婚者的住所,修士和修女居住的修道院……他所追求的是以现实模本为复制对象的生活,因此,他想,他需要一个儿子。   

凡此种种,在他脑子里无序地来回晃悠。忽然艾尔莎,那个录音师的身影意外地出现了。有几次,他曾努力回忆她的脸庞,她的神情,她的目光,但都未能如愿。而此刻,他却在内心深处如此清晰地见到了她,就像在某一本相册中看到了一张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不过,他想,艾尔莎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个黑白女人。伴着这女人的形象,他慢镜头般渐入梦乡。不多一会儿,一阵电话铃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胡里奥睁开双眼,惊恐地坐了起来,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或许,电话声来自另一世界,而他却在冥界听到了它的声音。再或许,他正在一所居室里,可以听见来自另一侧房子的日常起居声。第七声电话铃响过之后,答录机启动了,他听见曼努埃尔在录音中让对方留下口信。胡里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来电者二话没说,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事先,万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往这座空房打电话。这让他惊恐万分,许久才定下神来。   

没过几天,胡里奥把附有常规说明的布景模型提交给摄制组,制片主任便委托他去负责制作了。随后是圣诞节。劳拉和他都对此无动于衷,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当然,圣诞的气氛免不了零零星星地潜入他们的空间,犹如一处套房里的杂音透过隔墙飘入另一侧居室。尽管他们以沉默来互相折磨(也许是针对折磨自己),彼此不吵也不闹,但这样给对方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常见的方式来得少。他们几乎只是晚上才有联系。看着电视吃饭,彼此以敷衍的口气聊一些家长里短。每日总会有些新人新事。   

根据两人达成的默契,劳拉总是第一个回房休息,以便他上床时佯装睡着。两人背对着背,造型颇似他们家和曼努埃尔家的对称格局,只不过两口子少了一处面朝公共天井的空间而已。胡里奥常常自问这种局面会持续多久,有时甚至臆想会跟劳拉提出分手。然而,当估计到他将因此而面对无数现实问题时,便又立即打消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深知情感思考总是受制于现实问题。事实也如此,当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想象着自己流落街头被艾尔莎——那个他偶尔想起的录音师收留,总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   

他们已经很久没结伴去医院看曼努埃尔了。年末的那一个下午,两人一起探望了曼努埃尔。他们自身的精神状态跟特需病房的气氛形成了反差,这令他们感到十分意外。病房所在的楼层因圣诞节而装饰一新,医护人员之间也充溢着节日的喜悦,尽管他们竭力在探视者面前加以掩饰。一个微醺的护士陪同他们来到曼努埃尔的房间,她肯定地说病人正孩子似的睡着。劳拉和胡里奥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马上低头进去看他们的病人了。二人略显迫切,仿佛想尽快知道这位邻居朋友既在场又缺失的某种神?感觉。他们端详着他,犹如端详一道裂口,因为他的身体构成了观望者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正在这时,一名穿着白大褂的护理员进来了,他头戴圣诞老人的帽子,仓促地打了个招呼后走向病人,掰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而后在一张图表上记了些什么。离开之前,他把圣诞老人的帽子顺手给病人戴上,然后转向探视者以征求他们的认可。劳拉和胡利奥没有反应,于是他只好悻悻地把帽子摘了下来带走。这样一来,曼努埃尔的头发被弄乱了,劳拉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手法如此自然而娴熟,令胡里奥大为惊讶。   

“只能干等着?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劳拉打破沉默。   

“只能这样,保证供水,防止感染。”护理以一种近乎荒唐的愉悦回答说。   

他们离开医院,准备去胡里奥父亲的家,并约好在那里吃晚饭。劳拉却借口说她不舒服,想早点回家了。   

“你去吧,替我向你爸解释一下。”   

“可是,大过年的,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呆着?”   

“别说傻话了,今天跟其他任何一天没什么两样。”   

为避免争吵,胡里奥同意了,但以先送她回家作为条件。快到吃年夜饭的时间了,出租车很少。只有公共汽车在照常行使,车内亮着灯,乘客的表情却让人感到有些凄冷,好像他们一个个正在赶往停尸场。   

骑着摩托车穿越城市,如同穿越一个虚幻的未来。如果有人看到他们在黑夜里乘坐这种简陋的金属装置匆匆赶路,一定会产生某种幻觉。夜色蓝得透亮,犹如冬季城市里的那些干燥、寒冷的白日。   

把摩托停在楼前,劳拉下车后跟胡里奥告别。她的头盔上,玻璃面已近模糊,因此他几乎无法看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