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努埃尔的父亲用了近两天时间才赶到。他从中国赶回来,这对胡里奥来说近乎于来自火星。中国是太模糊太遥远,简直比有别于他生活的另一类现实更遥远。   

两人在医院的门口碰面。胡里奥一定在百米开外就认出了曼努埃尔的父亲。他浑身透着一股优雅气质,而且父子俩长得像。伴着这种内在的优雅,西装和大衣不过是一层裹布。父子俩的差别在于内心,胡里奥想。在自我介绍之后,胡里奥跟朋友的父亲一起走向电梯,他悄悄观察对方的胳膊和大腿的摆动方式。它们仿佛只是躯干的装饰品,而非有用的机体外延。这位父亲有着大使般不可捉摸的年纪,也叫曼努埃尔。这名字是个符号,它有别于俗气的、过于大众化的马诺洛。   

胡里奥穿着一身摩托车服,衣服的拉链开到腰部,手里拿着头盔,显示他刚到或正要离开。他最喜欢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人们面前。   

他们进入重症监护区时,并未直接接近病人。那位父亲停下来慢条斯理地跟护士说着话,仪态威严。他要求见主治医生。于是,马上来了一名大夫。他们说着话,胡里奥回避了。随后,胡利奥跟着外交官来到曼努埃尔的病床前。尽管他身上插着许多导管,连接着不同的仪器,但给人印象是:他正用自己的能量维持着所有仪器的运转,而并非相反。像曼努埃尔和他父亲那样的人,胡里奥想,是由内而外打点、穿衣的:每天早上起床后,先打理思想,然后摆好五脏、肌肉,如此这般,最后再穿上衣物。而他自己,则完全是由外而内进行的,首先披上摩托车服,再往里穿可以想见的服饰,如布景师们常用的休闲服之类,然后才是表皮、真皮、肋骨……以期所有的外部装饰令人耳目一新。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思想,一种面对世界的奇特方式。这种效果达到了吗?   

曼努埃尔体面地昏迷着;同理,他的父亲也体面地清醒着。胡里奥注意到邻居父亲那令人费解的表情:不能说他没有悲痛,但如果硬要这么说的话,那也是一种优雅的悲痛。   

他用左胳膊挽着大衣,在儿子的身体前站了片刻,然后望一眼胡里奥,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真可怕。”他在转身离开病房的时候又说。从他走动的姿势看得出来,他内心并没有恐惧。曼努埃尔有一次对胡里奥说,恐惧是贫穷偏爱的食物。这话此刻在胡里奥身上得到了印证。当他不善待劳拉,同样不善待自己的时候,总是处在恐惧之中:唯恐失去所拥有的,唯恐得不到理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唯恐被人忽略……那些像曼努埃尔和他父亲的人,是以另一种生存法则行事的。没人能夺走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绝大部分财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余下的一点则微不足道,构成了前者的外延,一旦丢失,也会像小蜥蜴的尾巴那样可以再生和复制。他们生活在一个生计无忧的世界里。   

“能一起喝杯咖啡吗?”胡里奥问。   

那男人看了一下表,接受了他的邀请。   

咖啡厅在大楼的一层,从他们就座的那张桌子可以看到城市无际的轮廓。外交官要了一杯他不准备喝的茶,胡里奥要了一杯汽水。这种碳酸饮料引起了邻居父亲的警觉。他盯着它望了望。通常,胡里奥会用“你”称呼一个朋友的父亲,不过对曼努埃尔的父亲他用了尊称。   

“医生跟您说了些什么?”   

“从技术层面上说,他仍昏迷不醒,情况不可预测。这种情形可以持续七天,甚至七个月。一旦伤口修复、外伤消失,生命体征就会改善。”   

“哦。”   

“我想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夫人,请你转告我的谢忱。你们为他做了那么多,什么都忙着料理了。我听曼努埃尔说起过你们。你们真像他的家人。”   

胡里奥赧然了,但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个男人就告辞了。像他那样的人总是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去,一副登机换机的样子。如果说机场有什么地方令胡里奥喜欢的话,那便是谁都行色匆匆,谁都不得不离开。二人走到医院门口,曼努埃尔的父亲将脑袋朝左边稍稍歪了一下,便立刻有一辆车在他眼神的示意下开了过来。   

“我送你到哪里?”他问胡里奥,俨然对其车服、头盔都视而不见。   

“谢谢,我的摩托车在那儿。” 胡里奥回答说。   

那晚上床后,劳拉问曼努埃尔的父亲怎么样。胡里奥说一般。   

“怎么个一般法?”   

“就像一般富人呗,来去匆匆。给人感觉像是过路的,顺便看看他的儿子。”   

“他哭了没有?”   

“我看没有。”   

“是吗,那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他说据医生看,他儿子的情况无法预测,可能昏迷七天、七个月或是七年。他还说可以送我一程。从医院出来后,他神秘地示意了一下,一辆小车就出现在他跟前了。”   

胡里奥平躺着;两手交叉,搁在后脑勺下面,目光消失在天花板的深处。劳拉蜷缩着身体,背对着他,眼睛却兴许睁得大大的。他们习惯在睡觉的时候把百叶窗放下来,以便营造黑暗的氛围。当然,留意看时,又总能感觉到几丝亮光。他们共用一个长枕。每天夜里,那枕头会慢慢滑向她一边,尽管床垫微微向他这边倾斜。他们从来不用白色床单,且总是右侧着身子睡觉。劳拉背对着胡里奥的胸部,各自的双腿交叉着,仿佛缠绕的树根。虽然生活一如既往,但劳拉在饭桌上一直倔强地沉默着,胡里奥也紧绷着脸同样一言不发。晚饭后,两人从不同的角度看了一会儿电视,当然是同一台电视、同一个节目;而后又从不同的方向上了同一张床。这种若即若离、同床异梦的局面始自曼努埃尔。自从他闯入了他们的生活,就成了两口子的焦点或分歧的焦点。或许二人的生活原本需要一个中间人来黏合调解也未可知。一般说来,这种不快会渐渐滋生,渐渐淡去,可谓来也姗姗,去也姗姗,恰似昼夜交替、日月更迭。   

过了一会儿,胡里奥以为劳拉睡着了,却发觉她正轻轻抽搐呢。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你在哭啊。”他说着,换个姿势抱住她。   

“别。”她抽泣着说。   

“干吗哭啊?”胡里奥问道。   

“不干吗。”   

“告诉我,好吗?”胡里奥坚持着。   

“我怀孕了。”   

先前,劳拉也曾尝试让自己怀孕来着,但几个月未果之后,两口子已经有两年多不谈要孩子的事了。任何一方,也许是害怕检查结果,都不曾提议去看医生,后来索性缄口不提此事,讳疾忌医,仿佛面对可能的不治之症。恰好在念想化作沉默的当儿,曼努埃尔出现了,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则对他照顾有加,以至于让他在某种程度上占据了孩子的位置。   

怀孕的消息,犹如一个早已不再等待的回报,像一件意外的礼物,使胡里奥喜出望外。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有了正常的反应。他用沙哑的声音(他一定是这样表达的,“用沙哑的声音”)肯定说,这绝对是件百分之百的好事,同时他试着搂住妻子,裹住她全身,极其小心地呵护着她,仿佛要拼力消除外界的影响,以免胎儿受到伤害。劳拉蜷缩起身子继续抽泣着。她久久不能平静,至少胡里奥是这么认为的。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同时让自己慢慢平复将为人父的慌乱。 劳拉约了妇科医生,胡里奥开始对她倍加照顾。他去接她下班,给她买礼物,还弄了几本孕妇须知之类的书。有些日子,他们试着一起去看曼努埃尔,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他们的作息时间不一致。她在市里的一家洗浴中心做按摩师,每周都要倒班。而他却为一部电影做布景,经常在家工作,偶尔才会去片场开会。朋友在逐渐复元,内伤外伤正在愈合。他们却觉得他的模样愈来愈像一个死人。有几次,胡里奥特意打扮起来,去约曼努埃尔的父亲。他们约好在医院见面,但见面是悄悄进行的,因为他不想让劳拉介入。这也不难,他妻子自打告诉他怀孕的消息以后,就像是变了个人,沉浸在自我当中。上班下班,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似乎只关心自己体内发生的变化而对外界不闻不问。   几周过去了,曼努埃尔的父亲给胡里奥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约他下午第一时间在医院见面。他刚忙着把他儿子的身体挪到医院的特需病房,他觉得病人在那里会呆得更舒服些。他想对胡里奥说,自己该尽一尽父亲的职责了,因为他儿子可能永远醒不来了。他跟医生说好了要经常联系,同时也请求胡里奥经常来看看曼努埃尔;万一病情有变,也好及时告诉他。   

“很遗憾不能认识你的夫人。”他接着说。   

“她也一样。她上班时间很复杂。”   

临走,曼努埃尔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把钥匙来递给胡里奥。  

 “如果你不介意,”他说,“我把我儿子的钥匙交给你。我不想把水电、燃气或电话断掉,什么都不要动,让所有的一切都维持原状,就像他好好的那样。我已经在他的账户里存了一笔钱,用来付账单。麻烦你们常过去看看那房子,帮他清理一下信箱。有什么开支的话,一定要告诉我,这张名片上有我的邮箱地址和电话。”   

胡里奥收好钥匙,并保证一定会负责地管好这一切。之后,他们看了看曼努埃尔的新病房。房间里充斥着病人无法欣赏的豪华。他们像头天一样,在医院门口分了手。同样,他父亲做了个手势,汽车照例开了过来。   

朋友家的钥匙在兜里跳动,胡里奥骑上摩托车驶向片场。这天有会,他要去参加。作为布景设计师,他倒是颇有名气。片场没有活计的时候,他会接受一些私人订单。这些订单大都是一个百货公司的室内装潢部转给他的。他和他们有联系。他的风格颇受时人欢迎,盖因他善解人意,能很快了解顾客的心态和审美取向——说穿了那都是常规的装修方式。他从来没有碰到过真正有个性的顾客。他不知道那种顾客是否存在。   

他一路欣喜,赶到片场,仿佛得到的不是几把钥匙而是一件宝物。会上有制片主任、艺术总监、编剧以及三四个执行和一个录音师。这位录音师认为布景制作不当会导致同步录音出现问题。她还抱怨拍摄现场的地板不结实,在演员脚下咯吱作响。她想在会上解决诸如此类的问题。胡里奥看过剧本,活计大体上又像是桩私人订单。他要在某个工业园区的一个巨大厂棚里重现一位独居老妪的家居场景。   

电影讲的是一个超市收银员和一个麻雀般大小的老妇人之间的关系。老妇人每天到超市拿一份面包、两瓶酸奶,然后选择女主角的收银台排队付款。很快在这两个女人间产生了一种好感。好感随着时间不断增长。一天,老妇人把她选购的一点点食品装进塑料袋后,把一个信封递给收款女孩。女孩打开一看,发现里边装有老人家的钥匙和一张纸。纸片上面有她的住址,还说如果有一天她不来了,那准是因为她死了。“那一天,”纸上还说,“你去我家,拿走你喜欢的东西留作纪念,然后通知警察,好让他们在我腐烂之前如天主之意志送我入土为安。”   

岁月流逝,老人每天推着小车出现在女孩工作的超市。女孩一边扫描算钱,一边和老妇人谈天说地聊健康。老人购买的东西越来越少,表示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或者她的需求在逐步减少。女孩和老人绝口不谈她们的约定,因为她们已达成默契,对此事秘而不宣。终于有一天,老人没有像惯常那样来超市购物,女孩心想,或许老人会晚些来,所以没有按时下班。她顶了下一班,可是直到超市关门,老人也没出现。她离开超市,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大街上六神无主地迈着脚步,一步一顿地朝老妇人家走去。进入老妇人家之前,她象征性地在大楼门口迟疑了一阵。她惊恐地发现,这楼造得像陵墓。老人住在三层,出了电梯,向右即是。女孩按了几下电铃。没人回应。她东张西望,像个小偷。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门进去了。   

老人死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依旧开着。女孩克服了最初的恐慌,在老人家里翻箱倒柜,直至找到一个装满纸币的钱包。她草草地数了数,惊讶地发现,钱比她预料的要多得多。她把钱包夹在腋窝里,正待离去,却发现老人呼吸尚存。老人奄奄一息,但并未死亡。她又惊又怕,使劲儿摇晃老人的肩膀,试图叫醒她。老人依然悄无声息。也许刚才是她的幻觉。老人收看的电视频道正热播着激烈的政治辩论。她迟疑片刻,换了一个频道,然后拿着钱离开了。她并没有通知警察。等邻居在楼道里闻到了臭味,自然会通知警察的,她这么想。贪欲战胜了道义。她对自己说,即便是老人没有死,过不多久也终究会死,而且是毫无痛苦地死去。   

随后的日子里,女孩不安地在报纸上寻觅老人的消息,同时用她的钱做首付,替自己买了一套房子。在她的内心,悔恨和欣喜交织。她非常矛盾。一周之后,她照常在超市的收银台工作,冷不丁发现老妇人正推着装有一点点食品的购物车朝收银台走来。然而,这次她选择了旁边的队伍。老人在旁边的收银台付款,女孩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恐惧。接下来的几幕,导演利用各种巧妙的手法左右视听,试图让收银员和观众相信再次出现的是老人的幽灵。有一天,为了让那幽灵不再出现,女孩准备在超市的客流高峰时间当众忏悔。这时,她发现老人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老人奇迹般地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中起死回生。她吃了几天残羹剩饭,终于攒足力气,再度走出门来。老人为女孩的悔恨所感动,没让她当众忏悔。表面上看来,这是一部拥有大团圆式结局的影片,收银员和老妇人最后言归于好,并且相互认养。女孩自然成了老人的唯一财产继承人,而老人则搬到女孩买下的房子,和女孩相依为命。那房子比她自己原先的居室更明亮,也更舒适。影片结尾处,我们看到女孩正在替老人泡一壶茶。她神情诡秘。这表情赖以暗示的,无非是茶水可疑,从而给观众留下悬疑。   

议程过半,胡里奥脑子里渐渐浮现出老妇人寓所的图景。最近,因为发生了这些事情,他的思维常常卡壳。   

他具有构建物理空间并藉以表现精神空间的天赋,这是导演们最欣赏他的地方,也是他们最需要他的地方。如果他只做室内装潢,那么仅仅是布置生活空间;现在为电影工作,他就可以像一名建筑师那样创造空间。而且,他是一名优秀的营造虚拟世界的建筑师。与会者的声音令他昏昏欲睡,他想象着老妇人那略嫌古旧的住房。它的客厅和门厅只用一个石膏拱门隔开,从前那里有个帘子,现在帘子不见了,但黄铜滑轨还在。他想让整个客厅的设计有欠完美,这一点观众只能通过意识而非视觉来感受。它连着两条几乎平行的走廊,一条通向厨房。厨房有两扇门,分别通向一个洗漱间和一个储藏室(储藏室得比洗漱间稍大一些)以及一间客卧。另一条走廊呈气泡状,通向主卫和老妇人的卧室。他在不久前拍摄的另一部电影中印证了两条短走廊比一条长走廊更具有令人不安的效果。收银员不得不决定先走哪一条走廊,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人物要在森林两条小路当中作出选择一般。此外,当她在其中的一条走廊里找贵重物品时,另一条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他的设想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其优点是显而易见的。客观效果如此,何况胡里奥善于有效地展示自己的想法。在承诺一周之内交出大样之后,会议结束了。不过,他跟录音师艾尔莎多呆了一会儿。   

他们曾在另一部电影中合作过,摄影棚也曾咯吱作响。   

“地板发出的声音比噼噼啪啪烧焦东西还要响。”她强调说。   

“他们用的材料太廉价了,”他辩解道,“这是施工的问题,错不在我。”   

正说着,胡里奥开始默默观察眼前的这个女人,那心境犹如欣赏优秀布景时忽然发?了它的秘密。他相信一件艺术品之所以完美,往往是因为它拥有无法用视觉捕捉的瑕疵,而这些瑕疵能在观众的内心深处激起某种无意识的奇异体验。艾尔莎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直到你找到一扇隐蔽的门户,从那里进入她,使她变成另一个。他突然想起一扇门来,那是不久前在市中心一座大楼内的工程施工时,工人在一面砖墙内发现的。里面有一个暗道。那是座不起眼的大楼,人们却在它脚下发现了宝藏。艾尔莎在她那普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座宝藏,胡里奥认为自己已经发现了进入的通道。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那是会议期间他们忽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被凝固在那一瞬间。不仅时间凝固了,就连他脑子里也迸射出一道火光,一道令世界充满了白光的火光。桌子周围的人都变成了幽灵,于是他儿时与盲童相遇时发生的那一幕重现了。类似情景最近还有一次,这期间他变成了邻居的模样。   

有一次,他在诊所里闲坐时读到过一篇介绍癫痫的文章,文中描述了相似的症状。作者称这种情形是癫痫发作之前的“兆光”,可胡里奥并非癫痫病患者。   

他终于发现了通向艾尔莎——录音师那隐秘之处的通道。他们说着话,而他的思想却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四处漫游,从整体到局部,再从局部到整体,并为之前竟然没有发现这掩藏在黑色外衣之下的美妙胴体而感到诧异。艾尔莎的眼睛出奇地小,像别针的两个针头一样正视着谈话对象。虽然她的嘴唇很薄,却并不让人觉得冷酷。远远望去,它像一个符号,也许更像现实表层绽开的一道裂口。要不是因为曼努埃尔家的钥匙在兜里鼓囊囊地提醒着他,告诉他之前做出的承诺;要不是心生愧意:老婆怀孕而自己却那样盯着另一个女人窥探,他会聊得更久。他发觉这位录音师已经不是第一次找他搭讪,尽管都是以工作为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