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民谣、狂欢......原本安静的小路霎时挤满了唱歌、喝酒、拥抱、微笑的人，这个骤变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每当这个日子来临，我会莫名地想起那个感觉，仿佛置身其中。

每年的7月6日至14日，在西班牙纳瓦拉省的省会潘普洛纳（Pamplona）会举行奔牛节，这个节日西班牙语叫“圣费尔明节”，为的是纪念纳瓦拉基督教的圣人费尔明。在奔牛节9天8晚的狂欢中有很多活动和习俗，奔牛只是冰山一角。

13世纪的时候，潘普洛纳是很多“茶马古道”的交界。夏天会举行来自各个王国的畜牧交易会。这也是牧民们和老朋友见面聚会的机会。1591年西班牙基督教会选择7月7号这一天来纪念圣费尔明。这两件事情正好聚在一起，形成了圣费尔明节的节日特色。

17岁的时候我搬到潘普洛纳，在纳瓦拉大学学习医学。我来自首都马德里，在那个大城市，有许多大型的演出、舞台剧、艺术展览、文化活动⋯⋯我在潘普洛纳度过了一段西班牙北部的小镇生活，一开始非常不习惯，这是一个安静，干净，文明，保守的小城市，因为没有很多娱乐活动，所以只能很专注地学习，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在山上闭关修行。

中国人讲“入乡随俗”，我马上和本地的新朋友融入到了一起，渐渐习惯北部小城市的生活，于是我爱上了这个城市。我们一起在潘普洛纳的古城散步，听西班牙北部的小型民谣演出，在当地昏暗古老的红酒酒吧喝酒，周末一起爬山。本地的朋友们一直跟我说，只有我在这里过一次奔牛节，才能真正的完全的了解这个城市。

潘普洛纳是公元前的罗马帝国建立的。从我家到古城十分钟的路程中，要走过一道13世纪的城墙，绕过一个16世纪的军事基地，穿过一条两边墙上长满青苔的狭窄的青石板小道。漫步在古城的步行街，感受着这个小城浓浓的乡村气息。这些古老的小石屋，阴暗神秘的小道，窗户上的遁形纹章，老旧的木门，还有那些雕塑的眼睛仿佛带我穿越到了另一个时代。

很快我发现潘普洛纳的生活就像地球轨道一样，永远围绕着奔牛节这个中心。就像西班牙新的一年从一月一日开始，中国新的一年从正月初一开始一样，在潘普洛纳，奔牛节就是所有事物的新起点。

7月6号，这个小城市苏醒了 。

早上，我穿上漂白好的白色T恤和裤子，翻箱倒柜找到红色的方巾和腰带，认真地系在身上，好像在为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打扮。

这个时候城市还非常干净，红白相间的人潮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中午12点之前我们在古城广场和朋友约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因为暑假已经来了，而我们盼望了一年的节日也即将开始。我们穿着相同的衣服，怀着一样的心情，等待着12点的鞭炮打响。

早上的宁静慢慢转变为欢乐的“噪音”，这些“噪音”对于我们这些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奔牛节的人来说是快乐的，因为他代表着潘普洛纳在苏醒。古城广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所有人都看着市政厅大楼，等待着政府代表点燃鞭炮，每年政府代表都会说一句经典的话：“潘普洛纳人，圣费尔明万岁！”

广场里所有的东西瞬间变成了粉红色。身上的衣服、鞋子，额头的汗滴，快乐的眼泪，连空气都被红酒染成了愉悦的粉红，朋友们的欢笑也被红酒染得越发热烈。这座安静了一年的城市就像 渴望雨水的田地，而现在，这些酒精像雨水一样注入了这座城市的经脉。大楼上扔下的碎花纸，香槟瓶的软木塞像一只只飞舞在我们头顶的缤纷蝴蝶和勇敢蜻蜓，还有醉酒的青年们抛向空中的衣服，仿佛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把天空也染成粉红色。

结束了鞭炮的狂欢，人们开始爬到Navarreria喷泉上去，就像从一个摇滚演唱会的舞台上跳下来，希望有人能够把他接住。这是一个从几米的高度飞下来的过程，因此有时候会发生悲剧，没有人知道这个习惯的由来，但这貌似是外国人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大家继续喝酒。

奔牛节是一个大型的音乐派对，所有的广场都有西班牙北部的民谣，有很多小舞台举行摇滚音乐会，西班牙最流行的歌手也会来最大的舞台参加这个节日，也有流浪歌手，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喜欢的音乐。

大家继续喝酒。

巨人和大头是奔牛节最传统的节目之一，也是小朋友最喜欢的节目。换装的巨人在街上跳舞游行，大头会和小朋友们玩游戏，小朋友会骚扰他们，他们则会追着小朋友要打他们，所以孩子们会觉得非常有意思。有大型乐队会一直陪着他们游行，所以大家跳舞，唱歌，欢笑。

白天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基督教仪式。

大家继续喝酒。

晚上11点是仰望的时间，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天空被礼花点缀了，终于听见一个能够盖过人们欢呼的声音。

大家继续喝酒。

在奔牛节，没有人在意干不干净的问题。大家都被红酒和香槟淋湿，路上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即使有清洁工人一直在打扫，鞋子还是经常被粘在地上。有些人躺在街上或公园的草坪上休息，喝醉的人们忘乎所以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节日的时候“正经”这个词概念已经不清楚，节操都被抛在了脑后。

派对还在继续。早上6点45分，潘普洛纳的乐队会演奏一些经典的歌游走在古城，这是潘普洛纳的闹钟，他们将要唤醒这座城池。各种各样的人们都会参加这个活动。有干净的刚刚起床的人，想要奔牛的人，小孩，喜欢清晨的人。也有衣服褴褛的人，声音沙哑、步伐颠簸的人，夜晚的幸存者。不管是否有酒精在起作用，人们都跳舞，旋转，唱歌。

天就快亮了。

奔牛是8点钟开始。3分钟左右结束。想亲眼目睹奔牛的人们会提前几个小时去长栏旁找位置。有钱的人能租一个路线边楼房的阳台，大部分的人会在咖啡店的电视上看。传统是一边看电视一边蘸着热巧克力吃油条。奔牛的路线是849米的闪电形状，这是很多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路线，从城外的牧场到城里的斗牛场。奔牛结束了之后牛会留在斗牛场等待死神的迎接。

没有人会跑完全程。每个奔牛者会选择一小部分来完成。我的好朋友Javier 每年都会从第一个转角跑100多米。当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一部分，他回答：“因为我爸爸跑了这部分30年。”他想了想，又说：“我爷爷也跑过这一段。”

当我问他问什么要奔牛，他回答，因为他想感受恐惧，恐惧让他觉得自己存在，而且能感觉到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一部分。我问他：“你不怕死？”他说他开始看见牛往自己的方向奔来，他的双腿会颤抖，这能让他感受到恐惧，但是当他战胜恐惧时，他能感觉到无与伦比的成就感，这成就感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就像他爸爸和爷爷 曾经做的那样，他打算年轻的时候一直参加。

有时候Javier的妈妈会在电视上看他，她会闭上眼睛，就像几年以前她看老公跑的时候会闭上眼睛一样。

牛不会跑到城市的其他地方，因为这个路线都有很高的栅栏。在奔牛节，安全是放在第一位的。所以也有很多规定，比如喝醉了不能参加奔牛，不可以穿拖鞋，不可以带手机和摄影机之类的参加，也不可以将小孩带到路线内。如果警察看见你违反了规定，他们会把你带走。

虽然奔牛节非常重视安全，但有时候也会有意外发生，所以会有很专业的医生团队一直准备着。

另外，在奔牛节尊重动物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牧牛者看见你打牛，拉牛的尾巴，或者拉着他的角，他们便毫不客气地对你。所以奔牛和斗牛完全不同，奔牛很受欢迎，但是西班牙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斗牛，因为大家觉得斗牛非常残忍血腥。

晚上，那些牛会参加斗牛活动。西班牙其他地方，斗牛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大家会打扮，沉默不语，屏住呼吸，认真地看斗牛士专心完成他的表演。但是在奔牛节，大部分去斗牛场的都不看斗牛，大家吃饭，喝酒，和朋友嬉戏打闹，将把对方弄脏做为游戏的目的。

早上还有另外一个和牛有关的活动，在斗牛场会放一些包着角的小牛，大家可以斗小牛，可以奔跑，跳跃，感受一点点恐惧。在这个活动中尊重小牛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如果你对小牛不客气，当地居民就会对你不客气。

奔牛之后有两个选择：1. 继续喝酒，跳舞。2. 睡觉。有的人回家了，但是也有很多人睡在路上，公园或者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对于刚刚起床的人来说，新的派对又开始了，而对于彻夜未眠的人，派对要告一段落。

每天6点45分，乐队准时穿梭在城市中，8点奔牛，早上的油条蘸热巧克力，下午跳舞和唱民谣，晚上的礼花和大型演出，深夜的酒精和狂欢，一直到黎明。一直到14号，这些事情每天都在重复，每年都在重复。

有的人白天睡觉，有的人晚上睡觉，但对于潘普洛纳来说，这是不眠的9天8夜。

这个平时不到20万人口的小城会在那天一下子超过100万。原本安静的小路霎时间挤满了跳舞、喝酒、拥抱、微笑的人，这个骤变让我印象非常深刻。虽然我离开潘普洛纳在国外已经很多年了，但是每当这个日子来临的时候，我会莫名地想起那个感觉，仿佛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