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诊室有三扇两叶落地窗,面朝主干道。光线穿过透明窗纱及厚窗帘,泄泻进来。大厅被木质镶牙的漆屏风分成若干部分。在同样具有东方格调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艺术类书籍和医学杂志。房间整体格局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某高级俱乐部的大厅或图书室,而非候诊室。   

劳拉更愿意独自去见医生。胡里奥一边等候,一边对这里的室内装饰品头论足。依他的标准,类似风格过于繁复,显示出一种颇为流行的大众品味。考虑到向病人传达安全感,这倒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风格。当一个人置身于不受时间约束的氛围里,被那些扶手椅所拥抱,周围环绕着华丽物品,他会感到安然无恙。如果以十分制打分的话,胡里奥会给出七分,或者七点五分。奇怪的是,候诊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也许是因为时间还早。那是早上九点。   

他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后,曾建议她去找社保医疗,但她却更乐意去找同事推荐的这位医生。他在无痛分娩领域里小有名气(但他根本不是硬膜外麻醉法1的支持者)。他不让孕妇躺着,而是坐在一个中空御座上自然分娩,以便获取最大的地球引力。   

劳拉很久没有出来,他便站起来扫了一眼书架。一部分书是有关古典文学的,其他便是医学方面的读物。其中有一本名为《子宫像豪宅》,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伸手把它从架子上拿了下来,却惊奇地发现这只不过是用皮面或合成革裱装起来的一块木头。他环顾四周,在确定没人注意之后,把假书放回了原位,然后惶惶然坐回原处。几分钟后,他又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走到壁炉前,朝窟窿里探头瞧了瞧,发现那也是一座假炉子。或许,他思量着,那个给他们开门的护士甚至妇科医生本人也都是假的。尽管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一种假想。然而,他还是忍不住不停地问自己,假到何种程度才算犯法。如果做假书和假炉子是合法的(天知道那屋子里还有哪些东西是假的),那妇科医生的品行和医术又有多少是真的呢?他而后反问自己,劳拉是不是真的怀孕了呢?没过多久,他们从诊所出来,她自己就回答了这个问题,结果是她根本没怀孕。   

“怎么就没怀上呢?你不是做了测试吗?”   

“那不过是用药房里卖的一种早孕试纸试了试,失误率很高的。”她啜泣着说。   

胡里奥顿时惊诧不已。他曾经幻想着那孩子爬上他的膝盖玩耍,他和孩子一起在公园里手拉手,孩子在他想象的一间自家开设的工作室里帮他干活,而他正指挥着工人搭建布景。他虽然从未迈出这意味着投资风险的一步,但拥有一个儿子的想法让他浑身充满了乐观和力量。他回想起假书、假壁炉、假护士、假医生,此刻在这名单上还要加上他和劳拉的假孩子。   

他们站在街道中央,各自戴着自己的头盔。胡里奥想送劳拉回单位,但被拒绝了。她更愿意搭乘公共汽车或地铁。胡里奥默默地看着妻子在一条树木庇荫并颇有几分舞台效果的大街上渐渐远去。他没能给她以安慰,而这种安慰或许他自己比她更需要。   

随后,他骑上摩托,回家准备继续工作。然而,可以进入曼努埃尔家的念头又一次让他无法集中精神。   

胡里奥有个电脑程序,可以非常方便地设计内景,而他却乐于使用纸板做模型。用手指来工作能赋予他精神上的平静,这是任何其他活动都无法给予的。他惯于像摆弄粘土一样摆弄纸板。当需要用纸板来做有别于它自身形状的模型时,他就会像陶工那样,把自己的指尖弄湿后来回拿捏手中的材料,以至得到令人惊喜的形状。就这样他把为老妇人家设计的走廊做成了两种气泡状,这使整个居室弥漫着一种人体器官的氛围。   

居室模型摆在一张工作台上,没有封顶,胡里奥围着它转,随时增减物件。自上而下瞥一眼,即能给人以朦胧的感觉:这不是一处居家,而是一个陷阱(仔细端详反而看不出来)。在每个房间他都放置了用纸板折叠的简易家具。只消用彩笔在这些家具上轻轻点划,即能赋予其逼真的效果。不难想象,当收银员进入这陌生的居室时,一定会像病毒潜入一个哺乳动物的器官。胡里奥似乎看见她站在客厅中央的样子:惊恐地注视着横在沙发上的老妇人的躯体,面前的电视里依然播放着节目。有时,他也会用彩泥来做小人模型,但并非用来展示。加上那些模型,人们会感到极其不安。每当他们观看他的作品,就会惶惶然,发出骇人的笑声。   

在尸体前停留了片刻,收银员犹豫了,她不知该走哪一条走廊,该进那个气泡。每种选择都会让人落入无底的深渊。这深渊是可以进退的,但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却永远留在了那里。收银员将选择错误的那一条,好让这座房子有时间慢慢消化掉这个陌生人,而她却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成为它胃蠕动过程的一部分。她要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在一个空洞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茫然的想法。   

他用刀片在纸板的薄墙上开了相应的门窗。用粘胶固定薄墙时,他想象自己又一次潜入了曼努埃尔家。他在自己家里走动,但感觉却像一个由自身复制的隐形人在另一居室里做着同样的动作。当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管粘胶时,他的幽灵也在曼努埃尔家弯腰拾起一管隐形粘胶。他走向卫生间,自己的影子也同时走进了曼努埃尔家的卫生间。胡里奥惯于把建筑空间做成各种模型,他可以想见两套居室粘连在一起时如同双面镜的两面,而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同处两边了。   

这些想法和制作模型的工作都无法消除劳拉假怀孕的消息带给他的不安。他想要个孩子。有时,他半夜时分从梦中惊醒,想到自己就这样没有子嗣,渐渐老去,不禁会打个寒颤。也许最近一段时间曼努埃尔一直在充当他们儿子的角色,但如果他总是昏迷不醒,夫妻关系里便少了润滑剂,两人只能面面相觑,百无聊赖。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似乎不再爱劳拉了,因此需要之外的某一个人来填补这个空缺。但事实并非如此。相反,他幻想有个孩子,这孩子犹如他爱情旅程中的又一车站。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他俩在一起已经十年了,尽管结婚是四年前的事。正常情况下,他想,夫妻关系中应有一种实实在在、彼此赖以观照的东西,而这东西最好莫过于一个孩子。生活就是这样。   

一如收银员在老妇人家来回穿梭,忧虑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和粘胶的气味掺杂在一起,让他浑身冒汗,几乎晕倒。他打开窗户,朝天井探身看了看。几条晾衣绳从他家的窗口接出,连到曼努埃尔家,又从那里转个弯绕了回来。每两户共用一套晾衣绳。他回想起劳拉在曼努埃尔遭遇车祸的第二天,收进了邻居晾在那儿的衣物。忽然,他想那些东西会放在哪儿呢,仔细翻找了一阵子后,发现那些东西竟意外地和他妻子的衣服放在一起了。其中有两条内裤,四双袜子和一件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