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没完没了的恐惧中》

在古代墨西哥人的观念里,须用人心献祭神祇,用人血浇灌土地,太阳才能照常升起,世界才能维持运转。初到墨西哥的西班牙征服者无不为亲眼所见的血腥场景而震惊不已。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在他著名的新大陆历险记《征服新西班牙信史》中提到了被圈养在笼子里等待宰杀的俘虏、墙壁上溅满血污的神庙、广场上码得高高的尸骨堆……“他们要拿一个可怜的印第安人祭神时,便用燧石刀剖开此人的胸膛,迅速取出心和血,献给他们所要祭祀的偶像。祭祀完毕,他们砍下牺牲者的四肢与头颅,在庆典和宴会上吃掉四肢,把头颅挂在梁上,身体他们不吃,而是拿去喂害兽” 。这种血淋淋的习俗,被欧洲人拿来为他们用文明教化野蛮人的行动正名,遂与“野蛮人”的神庙、宫殿和典籍一并消亡于征服者燃起的战火中。然而嗜血的战神威奇洛波奇特里似乎未曾远去。今日所见的那些发自墨西哥的新闻图片,往往是未成年人和心脏病、晕血症患者应慎入的:街头浸着弹壳的血泊,身上钉着凶手血书留言的死尸,挂在过街天桥上的人头……仿佛在这些图片背后,仍供着战神威奇洛波奇特里的祭坛,需要用大量人血来浇灌。血腥事件自然能令媒体兴奋,然而数量多了,其新闻价值也就慢慢走低了。我曾听一位被派驻墨西哥的新闻工作者说过,近年来墨国治安恶化,凶案频繁,以致领导规定,凡是死者数量在某个数字以下的案子,就不要报道了。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曾在其名作《忧郁的热带》中提到墨西哥。在他看来,“阿兹特克文化是美洲历史上的一个愈合不了的伤口”,“对血与酷刑的嗜好事实上是全人类性的,不过在阿兹特克人里面,这种嗜好是十分显著地以非常过分之方式表现出来”。凶杀案不独墨西哥有,拉美国家的暴力问题由来已久,只是自2006年墨西哥卡尔德龙政府宣布向贩毒集团开战以来,各方混战的激烈、伤及无辜的频仍、杀手行凶的狠毒,实在超过了大多数人的预期,引起世界舆论的关注。墨西哥是产自哥伦比亚的毒品流向毒品消费大国——美国的必经之地,北方边陲城市华雷斯城是贩毒线路的重要关口。大批墨西哥军队和联邦警察的进驻并没有给华雷斯城带来长治久安,反而因打破了贩毒集团之间的势力平衡而引发了更复杂更激烈的暴力冲突。若不是坚守此地的唯一一位外国记者的报道,我们很难知道在这剿毒战争的热点战场或说重灾区,正在发生着什么。

朱迪丝·托雷阿(Judith Torrea)出生在西班牙,有着丰富的媒体从业经历,揭过欧美政坛的内幕,也写过纽约时尚圈的八卦新闻。从1997年起她就开始关注美国墨西哥边境两侧发生的事情。在这条分隔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漫长边境线上,有移民问题、凶杀案、走私团伙……实在是充满新闻素材的。她在枪弹声中写下了这本《阴影中的华雷斯:来自一座拒绝死去的城市的报道》(Juárez en la sombra: Crónicas de una ciudad que se resiste a morir)。这本书的封面就足够阴暗,血色背景中巨大的十字架上,依稀可见死者的名字和死去时的年龄:十七岁。作者的形象出现在封底,背景是一处透着白炽阳光的监狱。朱迪丝·托雷阿是个身形魁梧的女子,栗色头发,戴眼镜,手执记事笺和录音笔,很严肃地微笑着。身材高大自然引人注目,从事的又是揭露真相的新闻报道工作,很容易成为黑恶势力的枪口瞄准的靶标。不得不说,这是个强大的女人。

近年来墨西哥的新闻自由度不断下滑,已是不争的事实。对记者的威胁不仅仅来自贩毒集团。根据朱迪丝的报道,她在案发现场拍照时,经常遭到警察或士兵的阻挠,或是受到不友好的盘问。政府不欢迎对毒品战争的负面报道,只有在需要宣传时,才会召集各路媒体的记者,煞有介事地展示据称是扫毒行动中收缴来的毒品,然后付之一炬,好比是在欢庆胜利。我们在国际新闻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图片:全副武装的蒙面士兵,面前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战利品——大麻、可卡因或是枪械,背景往往是印着墨西哥联邦政府徽标的巨大宣传板。政府需要时不时编排这样的节目,为剿毒战争正名。朱迪丝把这种举动称为“形象政治”。

作为独立记者,朱迪丝无需理会来自高层的压力。每有惨案发生,她往往会在警察或军队到来之前就赶到事发现场。她要做的,如她在该书的自序中所说,是“把声音还给那些每天都遭受劫掠的人”。她还开设有专门报道华雷斯现状的博客“贩毒阴影中的华雷斯城(Ciudad Juárez, en la sombra del narcotráfico)”,并藉此获得2010年度奥尔特加·伊加塞特数字传媒奖。死于华雷斯的弹雨之中的人,在持续滚动更新的国际新闻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数字而已,朱迪丝却把这些数字还原成一个个鲜活的肉体,一条条有故事的生命。她不止一次地在这篇充满感性的日记体报道中表达自己对华雷斯城的热爱,这座“世界上最危险的城市”,却又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黄昏”。这是她初来墨西哥时抵达的第一座城市。她第一眼就爱上了这座沙漠之城,那蓝得疯狂的天空,那充满魔力的日落时分,她的心也变成华雷斯人的心了。她不厌其烦地在行文中频繁使用墨西哥独有的西语词汇,然后作注说明,以求讲“正统”西班牙语的读者的理解。我相信,所有在墨西哥生活过的外国人,只要会讲西班牙语,都会难以忘记这些口语词汇,它们就像墨餐中色彩、味道各异的酱料,与这个多姿多彩的民族是融为一体的。在记述那些受难者的故事时,朱迪丝的目光不是俯视的,而是平视的。这个西班牙女子把自己也当成了华雷斯人,并与尚且活着的华雷斯市民一起抗拒死亡。

这位独立记者的报道不仅是感性的,也是有态度有立场的。她明确表示反对墨西哥政府发起的这场剿毒战争。她对当局没有一句褒赞,揭露的都是官方报道背后的阴暗面:军事管制下的城市,人人自危;军警效率低下,且滥杀无辜;在实际的无政府状态中,敲诈、绑架司空见惯;官员腐败,且与贩毒集团暗中勾结;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无罪之人成了替罪羊;许多市民举家南迁或是移民美国,留下一幢幢人去楼空的鬼宅……朱迪丝愤愤地写道:“市政当局、州政府和墨西哥总统费利佩·卡尔德龙每每提及他们所谓的剿毒战争,都信誓旦旦地宣称这个国家正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愿为那些杀人案承担责任。政府的权力没有界限。他们吁请记者不要把华雷斯报道成世界上最危险的城市。这种虚伪是致命的。面对惨案,他们的回应是许诺一些虚无缥缈的工程,而事实上在这里,没有什么能在安全缺失的情况下得到保证,惟有死去的人才真正得救。我常想,成千上万的家庭、成千上万的孤儿在听到他们的许诺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2006年,墨西哥总统大选前夕,竞选人上电视辩论。国家行动党竞选人费利佩·卡尔德龙许诺说,若他当选总统,他会出重拳解决困扰墨西哥多年的毒品问题,对贩毒集团严惩不贷。民主革命党竞选人洛佩兹·奥布拉多则指出,毒品问题的根源来自贫富不均,因此比打击毒贩更紧要的,是解决民生问题。

2006年大选结果,卡尔德龙以微弱优势击败奥布拉多,宣布胜利。奥布拉多认定选举中存在舞弊行为,真正的胜者应该是他,并在拥护者的支持下自行举行宣誓就职仪式。在卡尔德龙的任期内,首都墨西哥城的街头可以见到这样的奇观:一方面,不甘失败的奥布拉多以“合法总统”的身份率领他的团队四处发表演说,抨击时政,呼唤社会公正,每到一处都有大批听众云集;另一方面,卡尔德龙实权在握,开始剿毒战争,身着作战服的士兵端着自动步枪巡视京师。

2012年总统竞选的电视辩论中,几位竞选人包括不甘失败的奥布拉多都不约而同地尽量避谈毒品问题。大选前夕,据美联社发表的一篇通讯称,仅截至2011年9月,墨西哥官方发布的死于剿毒战争的人数已达四万七千五百人;民调显示,百分之八十的墨西哥人认为动用军队剿毒是正确的做法,百分之四十七的人认为政府在打击毒贩的战争中取得胜利,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对军队和警察践踏人权的行为表示忧虑。这些数据表明,大多数墨西哥人认为有必要对毒贩采取行动,比如我的墨西哥房东就认为,要根治这困扰墨西哥社会的癌症,再苦再疼也要痛下猛药,但认为卡尔德龙的行动取得成功的人就没那么多了。

倘使单在华雷斯城内做类似的民调,不知还会有多少比率的人支持总统的决定。朱迪丝记下了市民的呐喊。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受访者说:“卡尔德龙总统在哪里啊?他的战争根本没有用。公民已经不再信任军人了。我们活在没完没了的恐惧里,时时躲避着死神。”这位受访者花高价聘了五个保镖,然而他也不能保证,要是哪天他的性命的价格超过了他开给保镖的薪资,他会不会被这五个人中的哪个干掉。一位小业主说:“我们分不清谁是敌人了,到头来政府和坏人在我们看来都一样,因为他们说的是同样的话。”这位酒吧老板不但要定期向黑帮缴纳保护费,还常受联邦警察的敲诈勒索。

墨西哥拥有与发达国家接轨的民主政治制度,以及与发展中国家接轨的清廉指数。在这套尚待完善的制度里,总统的权力往往得不到有效的制约,大大小小的选举往往做不到真正的透明,司法的公正性往往因冤假错案频出而遭到质疑。华雷斯城曾因奸杀案频发而闻名于世——从墨西哥内地来到开设在美墨边境上的代工工厂打工的年轻单身女子,常常在上下夜班的路上成为歹徒猎杀的目标。十多年过去,政客换了一拨又一拨,正义并未得到有效的伸张,许多死者的家人仍不知凶手是谁。尽管如此,繁荣时代的华雷斯城仍以经济活跃、工作机会多、市民观念开放而被视为墨西哥最自由的城市。治安与自由似乎呈反比关系。随着剿毒战争大幕的拉开,大批军队和警察的到来让这座最自由的城市成了最压抑的城市,并从比较危险的城市成为最最危险的城市。作者不无讽刺地写道:“危险已经民主化了。”所有人,不论是前文中那位财力雄厚、请得起五个保镖的受访者,还是住简易平房、需要穿越没有公共照明的夜路去代工工厂里赚辛苦钱的女工,都必须为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安全担心不已。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未来在哪里呢?朱迪丝写到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目睹死亡却不知死为何物,他们玩扮演枪手的游戏,或是比谁看到的死尸更多,或是炫耀那具挂在桥上的无头尸体是自己的亲戚……他们长大成人后也会成为杀手吗?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还有救吗?我们也可以在朱迪丝的记述中看到,在血光阴影笼罩之下,一些留守华雷斯城的市民-公民行动起来,抵制所谓的剿毒战争,并进而抵制徒有虚表的政治选举制度。在军警的包围监视下,他们在平常举行投票选举活动的公园里集会,纪念无辜遇害却在官方宣传里被说成是贩毒集团成员的年轻学子,要求公园里不再设投票箱,直到军队撤出华雷斯、现任总统引咎辞职。在2010年的市政选举中,百分之四点五的选票被发现是空白票,一些空白票上还写有反对战争甚至呼唤革命的留言。在持续的死亡威胁下,仍有市民自发建立露天图书馆,给死气沉沉、濒临绝望的社区点燃信心和希望,还有人坚持经营提供咖啡的书店,在这座沙漠中的杀戮之城里维系一个高尚优雅的存在。《阴影中的华雷斯》展示的并非全是阴暗面,朱迪丝把光明面留给了坚守华雷斯城的市民,留给了公民社会。

大概也只有这些并非惊天动地的举动,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让身处危机中的人们不致绝望。比起持续翻新的死亡人数或是销毁毒品的新闻图片来,这才是更真实、更实在的华雷斯,这座在纬度上与上海相近的城市。它仍然血流不止,却并未放弃拯救自己的努力。也许终有一天,它会有足够的力量逃离战神威奇洛波奇特里的祭坛,在无需人血献祭的阳光下恢复往昔的活力。 

《帝国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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